在记忆的深处,童年与蛇的交集既惊心动魄又充满哲理。那时候,我们一家居住在马来西亚怡保一个简朴的木屋村落,生活虽然清贫,但一款名叫“蛇梯棋”的游戏为我们的日子增添了不少乐趣。这款源自印度的掷骰游戏,棋盘上分布着100个格子,彩色的蛇和长短不一的梯子交错其间。玩家通过骰子决定棋子的移动,遇到梯子便可迅速上升,若不幸触及蛇头,则会大幅退后。游戏中,胜负交替,我们也从中体会到人生无常,顺境不必得意忘形,逆境亦无需悲观失望,运势总有轮转之时。
某个酷热的午后,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黏稠,我们姐弟三人如往常一样趴在地上玩着蛇梯棋,母亲在一旁缝补旧衣。姐姐因口渴走进厨房取水,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我们和母亲急忙冲过去,只见姐姐吓得双腿发软,无法动弹。定睛一看,厨房纱门橱旁赫然盘踞着一条黄绿相间的蛇,虽体型不大,但昂首吐信的模样颇为骇人。母亲脸色骤变,但很快恢复冷静,沉着地指挥我们缓缓退出,避免激怒那条蛇。
撤到安全地带后,母亲决定带我们前往邻居莱蒂法阿姨家暂避。这位和善的阿姨与我们家仅隔三百米,平日往来频繁,关系融洽。然而,母亲并非寻求援手,因为她深知阿姨对蛇有着极度的恐惧,甚至见到类似蛇形的小虫都会惊慌失措。果然,当阿姨得知我们家中闯入蛇的消息时,脸色大变,惊恐万分。母亲连忙说明自己会独自处理,只恳请阿姨暂时照看我们。阿姨欣然答应,并端来牛奶和果酱面包试图安抚我们,可母亲安危未定,谁又能安心享用呢?
漫长的等待后,母亲终于归来。我们扑上前拥抱她,闻到她身上一股刺鼻的异味。她淡然地告诉阿姨,用硫磺粉熏走了那条蛇,它已从后门逃回山林。她还轻描淡写地开玩笑,说当初买硫磺粉是为了驱赶蜥蜴,没想到被蛇抢了先。随后,她又幽默地对我们说,或许这是《白蛇传》里的青蛇来探望我们。姐姐惊魂未定地调侃道,应该留它下来一起玩,而我则小声嘀咕青蛇哪有黄色条纹,引得母亲开怀大笑。
母亲是否害怕蛇,我从未问过,但内心清楚,她是怕的。她出身富庶之家,从小娇生惯养,连老鼠都能吓得尖叫,更何况面对凶猛的蛇。然而,婚后有了孩子,她仿佛长出一双坚韧的翅膀,温柔却刚强,将我们护在羽下。面对威胁,她无法退缩,因为她明白自己早已没有恐惧的权利。她的“迎难而上”哲学深深影响了我,成为我人生中一枚珍贵的护身符。
那个年代,丛林尚未被现代机械吞噬,野生动物闯入人类居所并不罕见。那条不安分的蛇,擅自离开广袤的森林,闯入民居,无论是被驱逐还是面临更严重的后果,也只能说是自找的结局。
多年后,我在巴基斯坦拉瓦尔品第的街头,偶然目睹了一场街头艺人的耍蛇表演。身着橘黄上衣和灰色宽裤的艺人盘膝而坐,吹奏着名为喷吉的乐器,音调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婉转。竹篓中的眼镜蛇探出半身,随着乐声摇曳,仿佛在翩翩起舞,姿态柔美得令人叹为观止。围观者如痴如醉,掌声不断,我也为这人与蛇的和谐共舞而感动。
然而,后在印度旧德里一条巷中,我再次见到耍蛇表演,并从艺人处得知了残酷的真相。眼镜蛇并无外耳结构,对音乐毫无感知,所谓的舞蹈不过是本能的防御反应。它们的视力极差,却对近距离快速移动的物体异常敏感,因此当艺人晃动喷吉或抖动双腿时,蛇会误以为受到威胁,做出各种扭动姿态。这与音乐无关,更与快乐无缘,只是恐惧和不安的体现。得知这一真相后,每逢遇到耍蛇表演,我总是选择绕道而行,心中不禁染上了蛇的忧郁。
在云南西双版纳的热带森林游客区,我又见到了一名弄蛇人将一条硕大的蟒蛇当作道具,随意摆弄成帽子、围巾甚至腰带,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他还邀请游客与蛇合影收费,蟒蛇温顺地任人摆布,仿佛失去了本性。据传,为了安全,有些蟒蛇的牙齿甚至被拔除。在我眼中,这条蛇不过是个会呼吸的“木乃伊”,早已不是真正的蛇。
类似的场景也在马来西亚槟城蛇庙上演。一条两米长的金色蟒蛇被展示在玻璃柜中,游客可付费与之合影。看守员取出蛇时,动作机械,仿佛拿的是无生命之物。蛇神情慵懒,靠喂食活鼠为生,早已丧失野外觅食的能力,只能在笼中浑浑噩噩地活着。我不禁自嘲,千里迢迢来看的,竟是一条会动的“塑料蛇”。
相比之下,在新加坡自然保护区的经历让我倍感欣慰。一次在实龙岗蓄水池晨走时,我见到一条绿瘦蛇正在吞食蜥蜴,虽场面令人震撼,但围观者保持安静,不予干扰,给予了充分尊重。另一次,在贝雅士蓄水池下段林野,一条两米长的侏儒网纹蟒栖息树干,游人只是远远瞥一眼便继续前行,不去打扰它的安宁。还有一次,在榜鹅蓄水池亭子栏杆上,一条迷路的滑鼠蛇缠绕其上,游客与其保持距离,各自安然,一切自然而和谐。
这种人与野生动物的相处方式让我感动不已。互不侵扰、互相尊重,才是真正的和谐共存。在新加坡的自然保护区,蛇得以按照本性自由生活,展现出真正的生命力。值此蛇年之际,愿天下所有蛇类及属蛇之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的道路,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