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看懂王家卫电影宇宙

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这是电影《2046》开场黑屏的字幕。

也是Sir今天这篇文章的开场白。

近期，王家卫出席夏威夷国际电影节，接受电影杂志《Filmmaker》访问，亲口确认，他的全部作品正在进行4K修复工作。

——这些影片都有望在《花样年华》上映20周年（2020年）重映。

这些修复的新版本，除了在全球范围内巡展，最终还将由美国著名的艺术、独立电影发行商The Criterion Collection（即CC标准收藏版）发行蓝光套装。

Sir必须说，即使流媒体如此发达的今天，能够被CC挑选并发行，仍然是很多世界级大导演认为很有面子的事。

某种程度上，是对其艺术性一种古典、殿堂级别的肯定。

当然，现在还说不好，全部修复版是否都会在国内重映，抑或只有一部分。

但Sir已经决心，来多少撸多少。

等待的这段时间，更有意义把王家卫作品再重温一遍。

因为，你会发现，所谓王家卫的电影风格充满语焉不详的暧昧、暗示，绝非毫无道理地制造观影障碍。

你看到了多少，他就藏了多少，明暗交织，铺开一张大网，捕捞男男女女的欲念。

Sir认为是有一个王家卫宇宙存在的。

他们捉对纠缠，将恋爱关系的类型一网打尽。

01 周慕云VS苏丽珍

周慕云是王家卫电影出现最多的男人（共三次）。

1990年，《阿飞正传》，梁朝伟在片尾惊鸿一现。

一个人在阁楼里跳着舞步，抹着发蜡，踌躇满志，即将要去花花世界里闯荡、甚至猎艳。

他就是刚来香港的周慕云，骚气、恣意。

到了《花样年华》，他就已为人夫。

因为妻子（孙佳君饰演，仅露出背影和声音），跟隔壁苏丽珍的丈夫（张耀扬 饰）出轨，周慕云忿忿不平，决心“报复”。

他看上了苏丽珍。

《花样年华》是以悬疑片的手法拍爱情。

王家卫给观众的视角，说得粗俗一些，就是用偷情的方式，去抓包，惩罚伴侣偷情。

在这惩罚中，周慕云始终占据主动。

他准备好了一本书、一台电话和一个房间。

借书是男女交往最体面的开始之一。

书本身体面，一借一还，就有了两次机会，谈得投机还可以再借。

周慕云和苏丽珍是以武侠小说为纽带的。

——注意，武侠小说的一大主题，就是复仇。

书是周慕云的饵。

因为书，苏丽珍知道周慕云与太太不合，吵了好几天架。

这时的苏丽珍竟然有了不少安慰。

她的旗袍换得更勤，更艳丽了。

电话，则是周慕云的线。

一开始，双方靠它假装彼此合法伴侣，给对方圆谎。

等苏丽珍慢慢进入角色后，一次，她假借周太太身份，打电话到报社找周慕云，但周不接电话。

欲擒故纵。

最后，他们知道自己的伴侣结伴去了日本。

周终于动手了。

他气疯了，租下2046房间，要与张曼玉发生点什么。

最后因为张曼玉过分固执的贞操观，还是没有得逞。

——据说王家卫曾拍了两人床戏，后来删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

没必要。

因为周慕云知道苏丽珍已经爱上了他，要命的是，他也爱上了苏丽珍。

《花样年华》的本质，就是一个关于报复的爱情故事。

周慕云知道自己老婆出轨，不忿，他要报复。

一是自己老婆，二是出轨对象。

与出轨对象的老婆上床，就是最好的报复手段。

所以你看，片中梁朝伟的眼神，既有勾引的欲望，也有猎杀的不舍。

△ 梁朝伟正是凭此片拿下唯一一座戛纳影帝

最后，无可避免地，周慕云爱上了苏丽珍。

他知道这爱的原点是罪。

所以他才会在“被分手”后，跑到柬埔寨吴哥窟，把秘密说给树洞听。

这秘密，不止是他和苏丽珍的故事，更是他曾有过伤害苏丽珍的动机。

设了情局却作茧自缚。

后来，周慕云黯然神伤地离开香港。

那是1962年。

1966年，《2046》周慕云，再次回到香港。

此时他已经更加放浪，唇上的胡须就是证明。

但他还是忘不了苏丽珍。

他在新加坡赌场碰到过“黑蜘蛛”苏丽珍（巩俐 饰），此苏丽珍非彼苏丽珍。

于是，勾起旧伤，他毅然回港，在一家酒店租住了2047的房间，旁边2046来了新房客：白玲（章子怡 饰）。

此时的周慕云依然喜欢写作。

但他不写武侠小说了，改科幻小说。

——科幻小说的一大母题，穿越。

所以，整部《2046》几可看做周慕云在为自己赎罪。

他不停穿越，遇见不同的“苏丽珍”，但都是如梦如幻的分身。

新加坡赌场的苏丽珍拒绝了周，白玲作为苏丽珍的替身，也不甘心成为情欲发泄的对象。

直到最后，周还是没有碰到真正的苏丽珍。

苏丽珍是谁？

在认识周慕云之前，苏丽珍是一个单纯的售票员，跟露露爱过同一个男孩。

对，“无脚鸟”旭仔（张国荣 饰）。

这是一个极其传统的女人。

传统的女人都信命。

所以，在做关键的情感抉择时，她所处的环境里必然会出现一口钟。

而王家卫的世界观里，时间，就是命运。

即使是爱，也只有在对的时间出现，才能成为对的人。

想永远一起，是苏丽珍骨子里的刻度。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动心，倾情。但在关键时刻，无论是出于自尊还是止损，苏都有一股决绝的狠劲。

这，也是传统女人的特质。

在《阿飞正传》，她说：“现在我看着时钟，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从这一分钟开始忘掉这个人。”

她做到了，嫁人了，进入了《花样年华》。

在《花样年华》，她明明动心却不肯走进最后一步，因为“这样做和他们（一晌贪欢的出轨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做到了，消失了。

直到《2046》，苏丽珍，被拆分到其他人身上。

黑蜘蛛、白玲，酷爱旗袍的她们，都成为苏丽珍的侧面。

但也只是侧面而已。

周慕云与苏丽珍，分别成长于《阿飞正传》，交往于《花样年华》，又各自前行于《2046》。

他们带着各自不可告人的动机搭伴，谁承想，差一点就认真了。

今天，一句烂大街的网络用语是，认真你就输了。

当真如此？

在王家卫的感情世界。

一开始游戏的情场浪子周慕云，反而输的只剩欲望二字，抱憾辗转各地，流落于臂弯之间。

而先认真的一方（苏丽珍），反倒成为赢家，一道永不泯灭的白月光。

所以，你要游戏还是认真？

02 阿菲VS663

毋庸置疑，王菲作为演员最有神采的表演，都在王家卫电影。

——因为她只需要做自己，连名字都可以保留。

《重庆森林》里，她是阿菲。

《2046》里，她是周慕云房东的女儿，就叫王靖雯。

阿菲就是一个情感自供体。

如果不被打扰，她本可以一直生活在暗恋中。

有一场戏是阿菲给663铺床单，接下来，阿菲在床上发现663女友遗留下的毛发，但她一点不生气，反而兴奋尖叫。

因为这个男人的过去，也是她爱的证据。

相比之下，663反而是那种希望别人给予光亮的月亮型恋人。

有一场戏，是他听CD，他对阿菲说，这是前女友最爱听的歌。

其实这CD是阿菲帮他收拾屋子时偷偷留下的。

当然，评《重庆森林》，离不开《堕落天使》。

——王家卫当初构思了三个故事，想拍成一部，拍着拍着，前两个故事成为了《重庆森林》，第三个故事，就是《堕落天使》。

在这两部片里的男人，都比女人更加胆怯，精于算计。

或者说，作为一个“小气”的，“长不大”的男孩存在。

何志武分别出现在《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

他一直在算。

算距离，肢体之间只有0.01公分，这是第一步。

算时间，57小时之后，他爱上了这个女人（林青霞饰演的女杀手）。

他注意到凤梨罐头上都有一个日期，会过期，所以他拼命吃，希望能够留住关系。

男孩的爱情，多活在意淫中。

就像663虚构出一个深情的自己，悼念自己的前女友。

——其实并没有多难过。

何志武也带着“感动自己”的执念，要和前女友重逢。

哦，男孩还喜欢“抄”妈妈的话。

天亮了，“失望”的何志武帮她脱了高跟鞋，因为他妈妈告诉他：“女人穿高跟鞋睡觉，第二天脚会不舒服”。

《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是王家卫现代感最强的电影。

因为在这两部电影中，他敏锐地捕捉到都市人看似亲近实则疏离，看似热烈实则冷漠的情感本质。

我爱你，我有多爱你，其实与你无关。

03 黎耀辉VS何宝荣

《春光乍泄》的英文名是：happy together。

何宝荣（张国荣饰）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句不可能实现的屁话。

何宝荣就是《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旭仔，飞到了阿根廷。

每一次所谓的“重新开始”都是把两人的关系推向瀑布深处，击碎。

一个必须纠正的“偏见”是——

别把《春光乍泄》看成一部同性恋电影，这就是一部纯粹的爱情片。

用王家卫的话说：

我拍的不是一个纯粹的同性恋电影，而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同志并不是主题，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才是重点，只不过这两个人恰巧都是男人而已。

王家卫也描述过何宝荣和黎耀辉的关系：

在我看来，leslie（张国荣）演的角色就像飞机，而tony（梁朝伟）的角色像是飞机场。飞机需要着陆，但又会飞走。

理解《春光乍泄》，Sir以为关键词是“对称”。

王家卫一直偏爱用对称的关系去聚焦同一个主题。

但在《春光乍泄》，对称被用到了极致。

地点上，南美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香港在地球的对称点。

时间上，黎耀辉故意选择在屠宰场的工作，因为可以白天睡觉，就是家乡的时差。

当然还有黎耀辉和何宝荣纠缠不清的“SM”对称关系。

一个施虐，一个喜欢被虐。

“SM”久了，究竟你是被虐还是虐人那一个，连自己都分不清。

“我以为我跟何宝荣很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

那什么是爱情呢？

或者说，什么是圆满的爱情呢？

《春光乍泄》里有两个瀑布。

一个是真实的伊瓜苏大瀑布，还有一个，是一盏瀑布造型的灯。

何宝荣和黎耀辉本来约好要去看的。

结果，只有黎耀辉一个人抵达，而两个人的身影却映在灯下。

圆满的爱情，都只出现在虚空里。

04 张国荣VS王家卫

Sir为什么会把张国荣单独成篇。

因为张国荣，正是进入王家卫电影世界的钥匙。

某种程度，《重庆森林》《春光乍泄》《花样年华》，都是《阿飞正传》的变形。

——杜琪峰曾这样评价，王家卫这么多年只拍了一部电影就是《阿飞正传》，后来的片子都能在这里找到原型。

而，张国荣扮演的旭仔，就是王家卫的“分身”。

墨镜王出生在上海，家里从小到大说的都是上海话。

因而，王家卫是把香港当异乡来看的。

这种心态，就是旭仔无脚鸟的漂泊状态。

无脚鸟对不可追的未来（也是过去）的向往，构成了他对现在的厌倦感。

他爱每一个人，但每一个人都留不住他。

张国荣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醉生梦死，是对无脚鸟最好的诠释。

用表妹的话说：王家卫抓住这种特质，并把它放在了食物链的最顶端。

表妹发现：

《阿飞正传》——苏丽珍是张国荣的备胎，刘德华是苏丽珍的备胎。咪咪也是张国荣的备胎， 张学友是咪咪的备胎。梁朝伟是全片的备胎。

《东邪西毒》——梁朝伟爱着刘嘉玲，刘嘉玲爱着梁家辉，梁家辉爱着张曼玉，可是张曼玉爱着张国荣。

《春光乍泄》——黎耀辉爱何宝荣，何宝荣爱着被宠着的他自己。

《2046》——张震是咪咪的备胎， 梁朝伟是苏丽珍的备胎，二女还是执迷地想着旭仔。

所以，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无脚鸟享受么？

当然不。

无脚鸟们为什么动不动强调时间：

16号，4月16号。1960年4月16号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

在1994年的5月1号，有一个女人跟我讲了一声“生日快乐”，因为这一句话，我会一直记住这个女人。如果记忆也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罐罐头不会过期；如果一定要加一个日子的话，我希望它是一万年。

1995年5月30日，我得到了我的初恋。她就好像是一家店，我不知能停留多久，当然，越久越好。

因为时间一直在流逝。

亦如爱情。

你完全可以理解为，一旦感情有了所谓的“开始”、“这一秒”、“过期”等等时间的限定，从那一刻开始，就宣告了这段关系必将终结的命运。

时间留下的，只有灰烬。

把王家卫所有电影重看一遍后，Sir以为，不过是在见证同一个结局在不同时空，不同城市的轮回。

结局就两个字：错过。

周慕云与苏丽珍，因为认真而错过。

阿菲与663，因为曝光而错过。

何志武与女杀手，因为限时而错过。

黎耀辉与何宝荣，因为害怕而错过。

宫二与叶问，因为时势而错过。

如果说王家卫的爱情观有什么变化的话——

或许是过去，他会借西毒说：

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别人。

而今天，宫二相信的是：

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

这是对爱情中不必要尊严的松动。

如果错过的结局已被写定，那错过的人，也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他们并没有真正错过。

反倒因为不完整、被辜负，而成为光影里美丽、忧伤的身影。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永恒一族。

最后的最后，允许Sir用王家卫电影里“被删”片段，为这篇文章做结。

这些吉光片羽，也已长留影史。

△ 1990年，张曼玉与梁朝伟在《阿飞正传》有过对手戏，被删了

△ 《阿飞正传》还有一个结局，是旭仔在菲律宾大桥自杀

△ 1994年，林青霞在《重庆森林》唱歌，唱的是叶德娴《明星》

△ 1994年，王祖贤在《东邪西毒》戏份全删

△ 1997年，关淑怡，《春光乍泄》与黎耀辉有感情线

△ 王家卫在《春光乍泄》还拍过一些素材，内容是黎耀辉自杀

△ 2000年，苏丽珍周慕云在《花样年华》2046房间里跳舞，烧菜

△ 2004年，木村拓哉和王菲在《2046》 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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