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小说家的妻子,我的生活似乎总是笼罩在书页的阴影之下。丈夫的名气不大,但在读者见面会上,我见过那些慕名而来的人群——大多是男性,神情温和,年龄跨度从青年到中年,有三四十人静静地排队等待签名。那天,我刚下班匆匆赶到书店,在柔和的书柜灯光下,我只是个普通的读者。丈夫的助理递过一支笔,他专注地签字,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们的女儿还在求学,但她似乎已经踏上了父亲的文学之路。父女俩共享一个书柜,缅甸木制成的柜子光滑无尘,书本不断更换,灰尘无处落脚。我不需要为它清理,却常常凝视女儿宽阔平静的额头和那双聪慧的眼睛。许多人都说,她天生就是读书的料。而我年轻时,额头上满是青春痘,红肿叠加,压抑着内心的躁动。我羡慕女儿,却也有些畏惧她。
在这个家里,丈夫和女儿从不与我争吵。即使有不满,他们也只是默默生气。家中剧烈的动作和高亢的声音,大多由我一人制造。我感到失落,因为自从女儿读了某本小说后,她的心似乎离我越来越远,贴近了她的父亲,仿佛成了他身后小小的影子。我不理解这个家为何会变成这样,而在他们眼中,我的困惑似乎连一个明确的问题都提不出来。他们说我看世界模糊,尽管我的视力并未衰退,连老花眼都没有,这在同龄人中颇为少见。
然而,有一次我的视线确实模糊了。那天,我的裤子拉链卡住,我站在镜子前用力拉扯,金属齿僵硬地抗拒着。丈夫站在我身后,透过镜子看着我,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像个男人。”我望向镜中他发白的头顶和胡茬,发现他已秃头,头皮裸露得像刚出生时。那一刻,我的视线失焦,仿佛看到了一个缩小版的、令人厌恶的他。心底被时间啃噬,我缓缓解开纽扣,脱下僵硬的牛仔裤,想要看清自己究竟为何被如此评价。
在成为小说家之前,丈夫和我都过着贴近生活的日子。我是餐馆服务员,他是出租车司机。那时他追我,用诗表达心意。我看不出他的才华,只好奇他繁忙的日程中哪有时间写情诗。或许他在红灯等待时构思,遇到女乘客就念出来,根据反应在抽烟、洗车或加油的间隙,用墨蓝色的钢笔为我写下诗行。那些颠簸的日子,他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挤出时间为我创作的呢?我也曾试着回写几首诗,却被他看出我的笨拙,从此不敢再提笔。但想起他的辛苦和认真,一股甜腻的爱意便涌上心头。后来我们结婚,女儿出生,生活磨砺让彼此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他突然说要成为小说家,我虽幻想过嫁给特别的人,却未料到他的志向会如此远大。看到他的名字印在书封上,耀眼如招牌,我为自己丈夫的成就感到陌生又骄傲。
那天,我像剥开包菜一样脱下衣物,棉质上衣、松垮的内衣和卷边的内裤一一落地。手指触碰到皮肤,大腿小腿酥麻,但也感受到了一条条阻隔,如涟漪般散开。比起身体的形状,我更在意皮肤的松弛。变老变瘦似乎是必然,我吃得少,仿佛要钻进空荡的柜子里。女儿的皮肤却如滑梯般顺滑,她很久没与我一起洗澡,我总怕她像她父亲一样嫌弃我。生她时,她湿热黏腻,乳汁渐渐干涸,她变得坚实,而我对她的爱从未动摇。今晚洗澡后,我得涂上身体乳,皮肤实在太干燥了。
丈夫站在门口,清晰地侵入这个属于我的空间,我的皮屑散落在床上。原来他们说我模糊,是指我渐渐融入了自己构建的家——床是我的皮肤,餐桌和椅子也是。家中结构完整,却有两个外来人游走,皮肤空荡荡。他似乎想拿出灵感本记录下我赤裸的模样,却又以丈夫的身份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没有关门,也不担心女儿会过来。女儿在书房翻书的声音传来,她在读她的小说,而她的父亲在“读”我。
我叠好温热的衣服,坐在床上,风吹过全身细密的毛发,带来一丝舒缓。丈夫走近,坐在我的衣服上,压出无数褶皱。他刚从写作间出来,自从决定成为小说家,他要求三房一厅中有一间完全属于他的空间,仅放桌椅和台灯,只对着电脑打字,作品发到网上。他说作家总有些怪癖,需要体谅。于是,那间房的杂物被挪到主卧和女儿房,女儿至今还与婴儿车挤在一起,因为丈夫舍不得丢弃旧物。我问他稿费是否到账,他说还没,现在看小说的人少,连我都不读他的作品,销量怎能提升?他躺下时,皮肤褶皱比我的还触目惊心。床头挂着我们年轻时的结婚照,白色的法式石膏框,床单也是流行的奶油白,呼应着照片的纯净。可照片下的人却没了背景,每天上床下床,仿佛在祭拜——一拜我们微时的相识,二拜爱情的结晶,三拜我逐渐清晰而他逐渐模糊的世界。
我脱下外出的那层“皮肤”,躺在自家床上。我也曾读书,但不读家里的名著,那些书总让我不安,仿佛会扭曲内心。女儿的脚步声靠近,她即将目睹这拼贴般的小说场景。我像个坏女巫般等待着,或许只是四肢疲惫,不愿再穿上身为母亲的衣服。她惊讶地看着我,我心生愧疚,但她很快恢复平静,转向父亲说:“爸爸,我写了一首诗,想给你看……”他们离开后,被子和台灯包裹着我,衣柜吱呀作响,也似乎要拥抱我。身上背负着家具的重担,我待会上班,必须换上别的衣物。
在餐馆工作的三百八十步路程中,我的视线反而清晰起来,也不再像个男人。脑中杂音越大,我端盘子时笑得越开心。食客以为我是老板娘,我也假装讲述发家故事。真正的老板从不露面,店员忙碌支撑一切,店却始终是老板的。我就这样笑着,笑到女儿的第一首诗获奖,地方电视台来采访,询问丈夫如何培养文学精神,也问我如何照顾两个写作人,探寻他们父女相处的秘诀。
那是第二次视线模糊,耳边仿佛有混沌水声,衣服几乎被冲走。我知道在镜头前不能失态,不能像上次那样迷乱。我妈可能会看这个节目,她事后提醒我别穿紫色蕾丝衫,显得不够庄重,越朴素越有底蕴。想着母亲和女儿,她们的声线与身形都曾与我相似,我昨晚涂了身体乳,今早化了妆,骄傲地告诉食客,我的女儿已出人头地。食客们议论中年视力模糊,有人说是青光眼,有人说是白内障,还有人说不需要看清太多,世界关上了门,只剩记忆敞开。客散后,我拉下卷闸门,油腻的房子空荡荡。
记者的提问我一一作答,表现尚可,母亲后来打电话表扬我,说女儿亭亭玉立,前途无量。女儿的写作确实越发出色,成就甚至超过了父亲。这些年,丈夫读书会的人还是那几个,只是都老了。一次在家除尘时,我翻到女儿的第一首诗,内容让我感慨万千。那诗与我当年写给丈夫的如出一辙,我的眼睛也曾看见她看见的。那个午后,家中无人,灰尘飞舞,视线迷蒙。我再度脱下衣物,躺在地板上,默默想着:女儿,妈妈想再生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