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句诗来描述王家卫导演几部经典电影的意境,《阿飞正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花样年华》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而《2046》已经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熟悉王家卫电影的人都知道,这三部电影是有关联的,不过命运却大相径庭。《花样年华》曾被权威杂志《视与听》列为影史五十部最佳影片之一,是唯一上榜的华语片。《阿飞正传》横扫当年的金马奖、金像奖。而《2046》,票房不如意,影评人批评“混乱、破碎、自我复制”,观众最多的评价是看不懂。
《2046》的“混乱”是因为很多人执着于剧情上的解密,其实,王家卫的电影从来都是讲情绪,故事退为辅助的位置,甚至根本不重要。《2046》的“破碎”,个人认为,是因为整部电影就是主角周慕云的一场梦。而那个能够寻找记忆的2046列车,寄托着王家卫一种暧昧的、若即若离的乡愁。
01 圆形叙事把一场虚妄春梦讲出高级感,五个女人都是苏丽珍
《2046》和爱情有关,但并不止于爱情。它的主题是时间和回忆,讲的是一个男人在经历了一段感情无果之后,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与怀念,不可自拔、难以解脱。
电影出场的三个重要女性:巩俐扮演的职业赌徒黑蜘蛛(也叫苏丽珍),章子怡扮演的交际花白玲,王菲扮演的痴情女子王靖雯,都是周慕云最初爱上的苏丽珍的影子而已,她们各自代表了苏丽珍其中一部分。
黑蜘蛛与苏丽珍有着相同名字,她代表了苏丽珍的身份。王靖雯与苏丽珍一样有喜欢写作的爱好,她代表了苏丽珍的精神世界。白玲与苏丽珍有着相同穿戴和相似的相貌,并与周慕云发生了关系,她代表着苏丽珍的欲望和肉体。
电影用大量的段落来描述周慕云与这三个女人的情感纠葛,其实都是周慕云对苏丽珍无法释怀的感情,想抓住任何一个与她有关的影子,她的名字、身材、爱好等等,《花样年华》里周慕云内敛、执著、痴情,而在《2046》中周慕云则变得逢场作戏、游戏爱情,这不过是周慕云对过去产生的弥补式空想,一场虚妄的春梦而已。
当然,这三位女性并不只是符号式的人物,她们在情节上补充和完善了周慕云为何执着于寻找苏丽珍的原因:因为苏丽珍在周慕云的人生低谷救赎了他。
周慕云在新加坡时,丢掉了工作,沉迷于赌博输掉了几千元,就在他的生活在向无边黑暗中下坠的时候,黑蜘蛛出现了,她愿意帮助周慕云赢回输掉的钱,条件是他从此不再踏入赌场。巧合的是,这个穿着黑裙、左手带黑色手套的神秘女人也叫苏丽珍。这个苏丽珍对周慕云来说,超越金钱等世俗意义,是精神层面的救赎。“如果你放下过去,记得回来找我”,与其说这是周慕云说给黑蜘蛛听,不如说是周慕云对自己的心理暗示。
旅店老板的大女儿王靖雯敢爱敢恨、为了爱人最后远嫁日本,促使周慕云想明白了“有些东西原来我是从来不会借给别人的”,把他从玩世不恭、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中解救出来,周慕云对于她,有情感无欲望。
白玲在周慕云的梦中是最具体和卑微的形象,她代表了周慕云对爱情复杂的态度。与黑蜘蛛、王靖雯的尊重和依恋相比,周慕云对白玲是冷酷甚至是绝情的,他只是看中了她和苏丽珍一样迷人的身材,有欲望无情感。刘嘉玲扮演的出场次数寥寥的露露,可以看作是白玲的另外一个分身,也是被答应带她去新加坡的男友抛弃。电影后半段,周慕云对白玲的关系几乎是《阿飞正传》里旭仔和露露的翻版,女人放下一切想要安全感时,男人只想逢场作戏,而且迅速抽身离开。
为什么同为苏丽珍的影子,周慕云不爱白玲呢?因为容易得到的往往不被珍惜,对于周慕云这种情场浪子更是如此,这是他潜意识在梦中最真实的投射。
《2046》的叙事模式不同于传统的线性结构,而是以一个点为中心的不断重复的圆形,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被王家卫剪得几乎没有戏份,却是全片最重要的人物,也是故事的中心点。一切缘起于苏丽珍,一切缘灭于苏丽珍。不愿沉溺在过去回忆之中的周慕云尝试放纵、尝试改变,问每个女人“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最终明白爱情是没有代替品的,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徒劳。
02 周慕云寻找记忆的过程,折射现代人的矛盾心态
《2046》之所以难懂,因为电影还加入了第二个叙述时空,就是周慕云写的小说《2047》,把他身边的女人以部分真实、部分假想的方式写进了自己的小说,而小说的内容和电影的主线故事不断穿插,镜头不断切换展现了过去、现在、未来的迷离感。
《2047》本来是周慕云答应王靖雯以过来人的身份写的故事,目的是让她明白木村拓哉扮演的日本男友Tak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周慕云在写作过程中,代入感太强,把自己完全放在了故事里,Tak变成了周慕云虚构的自我,小说里已经不是Tak和王靖雯的爱情故事,而是周慕云对王靖雯的爱意,他明白王靖雯已经心有所属,于是让Tak说出了:“到最后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
虽然登上2046列车的目的是寻找记忆,但是找到了记忆又能怎样?王靖雯希望周慕云能把小说结局改一下,但是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后”、“十个小时后”、“一百个小时后”,周慕云依然无法下笔改变这个结局,性格决定命运,有些事即使人生再来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其实,我们不用过分解读电影中不断跳转的时间数字代表着什么、象征着什么,不管是1966、2047还是1224、1225,都是周慕云在不断地追忆自己的过去、反省着当下对感情的态度。寻找记忆本身就是一场徒劳的旅行,人们注定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因为记忆不仅有美好和甜蜜的部分,更多的是痛苦、无奈和力不从心。
周慕云的纠结和不甘展现了现代人的一种矛盾心态:陶醉于现实的狂欢,在陷入虚无后,又企图寻找记忆中的温暖来麻痹自己。实际上,这回到了一个古老的哲学话题,就是灵与肉的困境:人是该服从本能的欲望,还是服从灵魂和道德的约束。周慕云无疑是“精神分裂”的,他喜欢及时行乐的放荡生活,寻求现实的刺激和满足。但是,他又不甘于只有肉体上的满足,仍在内心深处为过去的单纯、美好留下一点空间。
从这个角度看,与其说周慕云在寻找记忆,不如说他在灯红酒绿的现实中,苦苦寻找价值取向和道德标准。
03 寻找还是逃离?王家卫在影像之外难以言说的暧昧乡愁
《2046》中反复出现了多个地名:香港、日本、新加坡、金边等等,这些都是电影中的人物在逃离和寻找的坐标,这种漂泊感与导演王家卫自身的乡愁、身份的认同、对未来的迷茫有很大关联。
王家卫出生在上海,少年时随父母到香港定居。《花样年华》和《2046》中出现的狭窄小巷、各色的旗袍、纸醉金迷的夜生活,都是王家卫对上海的模糊和概念式的记忆。“2046”的列车上每个人是为了寻找记忆,王家卫则是不断寻找儿时故乡的记忆。近期,王家卫筹备数年之久,准备拍摄上海本土作家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无疑是这种乡愁的延续。
学者李道新在《王家卫电影的精神走向及其文化含义》中指出:“王家卫与生俱来的对源头的寻找、对感觉的迷恋,对物化现实的批判能力十分强烈”,童年生活的经历很大程度影响了个人的精神世界,在王家卫的大多数影片中一直在重复“寻找与逃离、记忆与遗忘”这个主题。
在我个人看来,王家卫并不是执着于追忆老上海或是香港过往的繁华,他的最大忧虑是人们的记忆正在高速发展的都市中慢慢褪去,城市和人一样,都有想珍藏和忘掉的记忆,如何把握记忆,如何对待记忆,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从1997年到2046,正好跨越50年,不难看出电影另一层蕴意来自于香港回归产生的身份迷茫。也许有人会问《2046》是2004年上映的作品,这么说会不会太牵强?不少人对《2046》的关键误解,是把它作为《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的总结,实际上忽略了一个现实的细节,《花样年华》和《2046》是同时启动的,只是由于种种原因《2046》拖延了整整5年才上映。王家卫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花样年华》和《2046》早在1997年就完成了剧本的构思。
虽然王家卫说自己的电影不谈政治,但是电影作为一个社会性艺术,时局始终是绕不过去的坎。每个人与政治息息相关,面临时代的巨变,任何一个香港人都会对自己身份产生迷茫,每个电影人都会产生自己的思考。九十年代末的香港电影界,对“时间”这个概念十分敏感,陈可辛的《甜蜜蜜》、关锦鹏的《愈快乐愈堕落》、张婉婷的《玻璃之城》、张之亮的《自梳》都是借爱情的外衣来探讨关于时间和社会转变的思考,杜琪峰的《一个字头的诞生》也是通过黑帮片的方式,讲着同样的母题:在特定的时间点、剧变的社会背景下,人在变与不变之间的摇摆和焦虑。
作为生活在香港的上海人,王家卫的态度更为暧昧,这份暧昧投射到了周慕云和阿飞身上,阿飞不顾一切去寻根,却没有结果。周慕云逃到新加坡生活落魄,时时梦回香港的黄金岁月。王家卫对香港回归后的未来就是带着这种忧喜参半的暧昧态度。
写在最后
平心而论,《2046》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它是一部美的作品。这种美不是来自于爱情的甜蜜,而是一种压抑而忧伤的美,高超的视听语言构建了忧郁和迷失的氛围,让观众自行在电影中找寻人生的关照与共鸣。
我们如何对待回忆,如何对待过去呢?其实王家卫也给出过答案,他在另一部电影《东邪西毒》里写道: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放弃是一种最积极的态度,因为放弃是对过去唯一可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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