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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无问西东歌未央,玫瑰三愿锦瑟徜,如何不是花样年华(中)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唐】李商隐《锦瑟》(上)

故事:无问西东歌未央,玫瑰三愿锦瑟徜,如何不是花样年华(上)

1940年的秋天,在西南联大外的山洞外,轰炸机的声音,渐行渐远。

一群人悉心听了一会儿,童孝贤第一个探出头来张望,顺便拍了拍头上的灰。过了一会儿,他朝山洞里招招手,喊到:“来,没事儿了,他们走了!”

其他师生先后跑出来,第一件事几乎都是拍去身上的尘土,同时遥望飞机远去的方向。

一个女生指着远方,问:“哎,那个是不是我们的飞机?”

伍宝笙也正眯着眼看,嘴里喃喃地回答:“我看也像,应该是从航校飞出来的。好像春天他们汇报的时候还表演过特技,我记得它!”

然而毫无征兆地,那个方向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又起了火光,大家明白是发生坠机了。但到底是谁打下了谁,一片死寂,不敢出声。小童灵巧地爬上一处高地眺望。

突然,他兴奋起来,大喊:“是咱们的飞机赢了!看,它飞回来了!”

同学们一片欢呼,都抬头循着飞机返航的线路目送过去,同时热烈地鼓掌。

刚和同学们一起躲过空袭的金先生也很高兴,由得他们看着飞机飞远了,才说:“好吧,今天是有一桩喜事的了!大家现在赶紧回学校,拾掇一下,飞将军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我们,也要继续我们的使命了!”

童孝贤还默默地站在原地,望着航校的方向,仿佛没听见金先生的说话。

伍宝笙走过来,推推他:“嘿,小童,看呆了?快回实验室吧!”

小童在飞机的隆隆声中回过神来,但还若有所思似的:“嗯?嗯,好的。我们走!”

在燕梅的回忆里,飞机的轰鸣声渐行渐远,但从没有消失,它只是会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变换为民航班机的滑行声。

时间已回到了1954年的春夜,在香港丽都酒店的附属夜总会门口。这是离启德机场不远的一家酒店,所以来往的客人多和机场有关。

夜总会的灯红酒绿下,不仅会传出流行的歌舞声,还伴随着隐约的调笑和酒杯碰撞声。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夜总会的大门跑出来,身后紧跟着两个男人。她边跑边笑着,好像会笑岔气似的:“行了行了,我得出去挂个电话,你们别追出来!”

而那两人依然要和她拉拉扯扯的,其中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另一个则是一身机师的打扮。

女人伸出白皙的胳膊打断他们的拉扯,反手推他们回夜场里面,嘴里嗔怪着:“去去去,老娘脱身打电话的时间都没了?都好好坐着去,再点一瓶酒,过会儿我就来压轴!”

看着他们进去,女人面上顿时卸下了媚笑,转身朝酒店前台走去。她和从前大不一样了,穿着一身的红裙,头上是红艳艳的发带,任谁乍一看,都知道这就是个当红的夜总会歌女而已。

而就酒店的前台,有一位老者刚刚跟前台服务生领好房间钥匙。他操着带有口音的国语告诉服务生,自己姓陈,从北京大学来的,上个月定了今天的一间房,明天要转机飞伦敦剑桥。

办好手续后,老者便拖着行李去找电梯了。就在他低头、就着灯光看钥匙上的门牌号时,竟然和那女人撞了个满怀。

蔺燕梅条件反射一般地浮起娇媚的职业笑容,用一声地道的粤语道歉:“啊,对呒住!”

老者略有些晦气似的拍拍被撞的肩膀准备走,他并不会被这样的女子吸走注意力。然而,那女人却用满是惊异和迟疑的国语说道:“您是……陈岱融教授吧?”

陈教授更吃惊,他停步回头打量这个女人,他见过的学生太多,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印象。但会在香港、被一个风尘女子模样的人认出,实在意外。

蔺燕梅不禁讪笑,仿佛要勾起对方的记忆:“还记得那年在联大,突降暴雨,雨声大得像军队从铁皮顶上跑过,您让我们停课看雨——”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当年的一个人,还有那些青葱时光,有点回不过神的感伤、强迫自己克制;她又发觉自己如今的一身打扮,和当年的身份有着怎样的反差,在故人、尤其还是名师面前,多么有失颜面。

陈教授疑惑地看着她:“你是……?”

蔺燕梅讪讪地挥挥手,改口道:“呵呵呵,说笑了、说笑了,那哪是我能经历过的事情啊!我,我觉得您像报纸上登过的那个教授!我可能喝多了,您,慢走哈!”说着,她故意走出些踉跄的醉步,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陈教授还在试图回忆起这样的一个女学生,但他想不起来,又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从联大走出来的学生,会变成这样子。这个世界已经够乱了,他摇摇头,转身继续去找他的电梯了。

深夜,在康怡花园的楼道里,夜场麻将刚刚结束,几个人都有些困顿了,步子也显得格外懒散。

邓警长把皮夹克搭在肩上,叼着烟、眯着眼睛要去搭燕梅的肩,被她轻巧避过。他从夜总会一路过来,总想借醉去一亲芳泽。

“燕梅啊,我请你下去吃碗云吞?”

“不要啦,邓Sir,您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回去休息啦!”

邓警长还想赖一下,被燕梅像哄孩子似的,推走了。燕梅转身去摸自己的家门。在他们身后,是拿起西装往手臂上搭、打招呼要走的周慕云。

今天做庄的房东太太还在逐一告辞:“周先生也走了啊?跟周太太说,明天她还得来啊!”

周慕云敷衍着应和,快速地走出来,并和她道别。他来到自己的房门前,但并不急于开门,偷眼看了一下燕梅的状态:钥匙已经伸进去,紧接着要进门了。

他急忙喊道:“蔺小姐,等等!”

“嗯?什么事?”燕梅顺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并且拔出钥匙、重新握在自己手里。她对这个新邻居并不熟悉,因此不失警惕之心。

“哦,不好意思,我和太太才搬过来不久的,今天下午错拿了一封你的信。”他说着,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封信,稍微平整一下后递给燕梅。燕梅狐疑地接过信,确认了字迹后,道了声谢,然后关了门。

周慕云有些落寞、有些解脱,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家了。

燕梅在灯光下,看着信封沉默,然后鼓起勇气撕开,终于看到了宝笙在同济大学写下的那些文字。

她读着信,开始抽泣,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告诉对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想起了晚上刚刚和陈教授的偶遇,本该是惊喜,却怕成了彼此的惊吓;她想起了十几年前初来香港没多久,这里就沦陷了,全靠着爸爸的老同学照应,才活下来;她想起了好不容易撑到抗战胜利,才知道,爸妈和小弟早前一个月就在缅甸被日本人炸死了!

她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跌坐在沙发里,无助地哭泣:

“姐姐,可是燕梅,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妹妹了呀!要我如何告诉你,这些年我都经历了什么?

要我如何活下去?我的心,死过一回才被爸妈的心血救回来,如今连爸、妈、小弟都不在了!我真真是孑然一身了!

姐姐,我想到了你,也想到小童,我梦见他跟我说:只剩你一个了,也得好好活着,为逝去的人好好见证!我听他的,我活着,再苟且也要活着!可他们固然是求仁得仁,已尽了军人的天职,我呢?我正日月茫茫,不知若何度此年华!

姐姐,我不敢见你,也再不敢与你联系了!”

与新邻居相处几日后,燕梅也略微熟悉了隔壁这对夫妇,并没有孩子,在房东太太处一起打麻将的时候,也都很和气。

孰料这一天傍晚,周慕云家的门竟突然打开,从里面扔出一把玫瑰花,同时传来周太太从未耳闻的尖利声音:“谁喜欢这种俗气的花?你除了送把花、写个文章,还会什么?”

燕梅刚好该去上班了,挎包出门,谁知第一眼就看到眼前洒落一地的玫瑰,一脸惊愕,目光聚焦在那些玫瑰上。

周慕云厉声质问:“你去哪里?”

燕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周太太一身洋装、冲出门来,嘴里喊着:“不用你管!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待着!”她经过燕梅时,无意中撞了一下,但怒气冲冲地,毫无愧疚需要表示。

此时周慕云也走了出来,有点意外地看到了燕梅,显得颇为局促和尴尬。他略略点头后,俯身下去,把玫瑰一支支捡起来。

我……我从来没有想到,婚姻会这么复杂。还以为一个人,做的好就行了。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单是自己做的好是不够的。我把它们扔了吧,别给邻居们添麻烦……”他喃喃地说着,仿佛在自嘲。

燕梅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突然着急起来:“别,别扔了!给我……可以吗?都是鲜活的生命啊!”

周慕云一怔,有些犹豫,随后又好像默许了,慢慢地将手里的花交给燕梅:“也好,只是……见笑了!”

“不,谢谢你,周先生!”燕梅反而很不好意思,她把花收拢,拿进房间,用一个花瓶草草地接了水、放好花;然后急匆匆跑出来锁门,发现周慕云还在门口,有些颓废地站着。她有点迟疑,该不该说点什么。

周慕云略有些呆滞地问:“蔺小姐,是去上班吗?”看燕梅点头,他自觉唐突,又实在忍不住,“我送你过去吧,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燕梅犹豫了一下,接受了,但也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入夜后的夜总会里,燕梅还在后台换装,舞池旁的卡座里,坐着周慕云,似在一个人抽闷烟;面前的桌子上,花瓶里插着一支红玫瑰。

再次来给燕梅捧场的邓警长到场,却意外在此看见周慕云,心里不由得翻了几层心思。

“哟,这不是……周先生吗?怎么你也会来这里?”

周慕云看清来人后倒也不意外,恭敬地给对方让座。邓警长坐下,很自然地从夹克内袋里掏出雪茄,先入神地嗅了一番,周慕云见状,世故地拿出打火机,随时准备给邓点火。

谁想邓警长竟出其不意地开口说道:“前几天下午,我好像看见周太太和一个男人在餐厅并排吃饭,倒没看见那人的脸,但……不像周先生你啊!”他一边说,一边嘿嘿地笑着。

“嗯……”周慕云颇感尴尬,“呵呵,邓Sir,您是不是看错了,我太太平时倒也不太出门。”

“哦,有可能。我刚才看见你,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真没想到平日里斯文正经的周先生,也会来夜总会,周太太也真放心。”他的笑容委实不善。

周慕云讪笑着。这时,燕梅换好了红裙,正准备上台。

邓警长眼尖,甩下周慕云、凑到燕梅身边,一只手夹着一支雪茄,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燕梅啊,最近路上不太平,晚上下班我送你!”

“哎哟,我怎么敢老是惊动邓Sir。”蔺燕梅的脸上早已堆起了笑意,“您天天早出晚归地维护香港市民的安全,耽误了您休息,那是我对全港市民的犯罪啊!”

“哎,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我……”邓警长的话还没说完,被前来解围的周慕云拉过来。他拿着一个雪茄盒子,在邓的面前比划,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看邓Sir是懂雪茄之人,刚好,我这里有香烟公司送来登广告的雪茄样品,邓Sir要不来帮我一起参谋一下?”美人是跑不掉的,好烟却是难逢的。自不必说,邓警长乐得享受一下市民的孝敬。

燕梅逃过一劫,灵巧地转身上了舞台,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出了一支玫瑰,握在手里。音乐响起,她用手里的玫瑰向周慕云微微招手、以示谢意。然后开始人生的第二支玫瑰主题曲——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

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

长夏开在荆棘里,玫瑰玫瑰我爱你!

这一年的秋天,燕梅从前盼过很久的事,竟然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到来了。

一个来自南洋的客机飞行机师,相识很久了,竟然在夜总会下班前向她告白了。他以为她心里有数,只等这一句问话,却没想到遭遇错愕的表情,心里默默地期许:这只是女人的故作姿态罢!

“燕梅,我明天飞新加坡,下周回来的时候,等你给个准信!”他临走的时候说。

燕梅还在惊异中,只得慎重地、谨慎地回答:“好。我下周答复你!”

她目送飞行员拖了拉杆箱离去,转头满腹心事。她感受到了秋夜的寒风,于是回到酒店前台,问服务员取了一件自己的披风穿上,然后转身,遇上了赶来的周慕云。

此时,他已经很熟稔了似的,看见她的样子,问了一句:“走吗?”

燕梅指指前台附近的卡座,道:“我们坐会儿吧!”

周慕云微怔,但很快点头同意了,一起坐了下来。服务员端来了两杯水。燕梅饮了一口水,试图理清思路、组织好语言。

“如果有一天,她突然回来,怎么办?”毫无铺垫,她单刀直入。

周慕云抬头,明白她说的是自己那个走了好几个月的太太,口气平淡地说:“她既然把东西都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蔺燕梅:“那么,如果她就是再也不回来了,你……又打算怎么办呢?”她故意不把自己放到这个假设中,而只问男人。

周慕云揣测着她话里的意思,这个问题又何尝没有扪心自问过?只是以他当下的条件,又能做到如何?他不敢轻言承诺,又害怕燕梅的问题带着预设的方案。

“她是不告而别,留下口信说不会再回头,既然人各有志,我也绝不强求。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性,我怎可阻挠?”这话说得,越发不像是针对离去的太太,而像等燕梅的反应。

蔺燕梅倏地站起,背对着男人,凄楚一笑:

“我也曾被人不告而别,不过他去了离上帝更近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回忆起相处的点滴,我真想回到那个他告诉我要去参军的下午,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留在联大,为我养金鱼、种玫瑰!

可是我回不去了,我只有带着他让我坚强生活的托付撑下去!我也学会了,当事情可能改变命运的时候,一定要为自己再三争取!

如今我也三十有几了,这行里不是能做一辈子的。直说了吧,我该给自己找个归宿了!可巧,当我有了这个心思的时候, 就有人给我许了未来——尽管我看着他的肩章,总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她扭头朝向慕云,神色黯淡,随后鼓起勇气:“现在,我要问你:如果有多一张机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燕梅目光灼灼地盯着慕云,给他一个表态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失望、掉转头,走了……

启德机场继续响起飞机起航的声音。

图片来源:电影《无问西东》、《花样年华》;电视剧《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亚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