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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最后的百年书店面临倒闭,流浪汉和偷书贼回来拯救这里

文|陈腾 编辑|王珊

摘要:如果这世上大多数书店生来都文质彬彬,那Strand就是造物主也会偏心的证明——它狂野、广阔。塞满书的四层楼,装着詹姆斯·乔伊斯和画家亨利·马蒂斯签名的限量版《尤利西斯》、充满宝藏的一元书架、或者是老店主在西德服役时收集的禁书。踩着太空步的迈克尔·杰克逊、摇摇晃晃的流浪汉、无法被驯服的鲍勃·迪伦、还有一口气买走300个手提袋的日本游客,都被这里吸引。

近百年来,无论是纽约市中心高昂的店租、20世纪初的大萧条,还是二战、911和电子书,没有什么可以真的束缚它。它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旧书店,为纽约客筑起了一个艺术家的诞生地、心灵的避难所,长期屹立于纽约出版、写作和艺术的中心。

但时间终究还是最大的魔鬼。经营了93年后,新冠病毒在纽约大肆扫荡。现在,恶战后奄奄一息的书店夹在联排倒闭的店铺中间,靠着巴斯家族血液里流传的倔强,抵抗着死亡。

坠落

纽约的疫情已经持续10个月。现在,Strand那总是塞满书的书架,变得稀稀拉拉,有的空了一半;标志性的精选写作架和剧本架消失了;仅存的几个员工行色匆匆;店里寥落的客人们,都带着一副被隔离在自己世界里的神情。

坐在我面前的书店第三代掌门南希·巴斯,显得很疲惫,经常讲着讲着就思绪飘远,气息衰弱。穿着红色毛衣的她努力想表现得振作一些,可是,太累了。她已经孤独地扛着满载厚望与传奇的书店,穿过了一阵又一阵的风暴,走到了现在。59岁的她告诉我,为了Strand的生存,她会做任何她该做的事。

南希·巴斯 图/陈腾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2020年3月纽约第一例新冠病例确诊后,南希紧急关店,遣散了188位员工,随后,纽约州病例数直线冲向一万。就在满城嘶鸣的急救声有所缓解时,人们又倾泻而出,在书店门上涂鸦、在门前烧毁警车,抗议警察杀害了黑人乔治·弗洛伊德,而警察则拿起手枪对准人群。夹在汹涌的暴乱抢劫声中的,是她母亲衰微的气息。6月1日,母亲因害怕感染病毒,在长时间独处中辞世,连一场追悼会都没有地告别了所有人。

有时,南希白天孤独地在店里游荡着。那个曾经混着人味、旧书味、寻宝味和兴奋感的百年书店,被消毒人员和消毒水味取代,它们在杀死每一个可能的新冠病毒,杀死一切。回忆起那段日子,南希陷入长长的沉默:“书店空空荡荡,太悲伤了,像鬼屋一样。”夜里,她总是起起睡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梦见自己正在搭乘的电梯,突然开始坠落。

有时,她打电话给同行店主们抱团取暖。全世界最大的独立书店鲍威尔书城、超级连锁巴诺书店和小一些的三生書店,没人说得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没人愿意说,这意味着死亡。据美国书商协会统计,自从疫情以来,美国每周大约有一家独立书店倒闭,很多被店租压垮。虽然Strand早在19年前就买下了整栋大楼,不用交店租,但疫情可以拖垮所有家底。

有时,她只想逃避。她重读了简·奥斯汀,跟着超级女侠南希·德鲁破了好几桩案,读任何可以打鸡血的书。她还读名人自传,英国摇滚明星埃尔顿•约翰的。她喜欢看那些带着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故事,喜欢看并不是生来伟大的人,是如何经历厄运而变得伟大。就像她的爸爸弗雷德·巴斯一样。

像野马一样狂放

Strand不只一次面临过倒闭。1956年,不断上涨的房租让小店难以为继。当同一条街上的其它四十几家书商们哀嚎遍野的时候,28岁的弗雷德把书店搬去了现在百老汇和12街交口,租更大的地盘、交4倍的房租。其它书商们说你疯了吧,但是,按套路出牌就不是弗雷德的风格:他决定用越来越大的店面,越来越多的流水,支付越来越贵的房租。

Strand疯狂扩张的时代,就从弗雷德的一张旧书收购桌开始了。

每天在那张桌上,永远都是衬衫配领带的弗雷德迎接着从四面八方来的不速之客,形形色色如同纽约这个大熔炉:学生、作家、其他书店的店主、流浪汉等。有时候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比如夹着情书的书,或者是1632年版价值10万美金的莎士比亚开本。宝物们常常把弗雷德的心脏刺激得快要窒息,寻宝自此成为他人生最爱。

最开始资源匮乏时,弗雷德收自己能收到的所有书。收不够的时候,他还会去私人住宅、图书馆、甚至是别的书店丢掉的滞销书桶收书;他和媒体、评论家合作,低价收他们手里的免费书样;一个纽约不够,他还会飞去国外。后来选择多了,他说“你必须要敢于冒险和试验,要看到你眼前的书和你懂的东西之外的那个世界。”

他收书成瘾,迫切地需要看见一本本书飞上书架,直到快要把书架挤爆,挤不下就扩张。10年间,Strand的藏书从7万膨胀成50万,到1990年代变成250万,绵延37公里,并且每1-2年就会被更新一次,使Strand成功登顶为纽约最大的艺术书店,甚至总是库存过剩。

旧书收购桌上的弗雷德 图/Strand书店

弗雷德一生最大的野心,并不是创造可以输出某种价值观的书店,而是有一间非常大且辉煌的书店,让它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人们。他也确实做到了:海量、优质、廉价的旧书,让书店像野马一样狂放,像海洋一样广阔,影响着纽约各路人群。

作家保罗·克鲁格曼是这家书店的常客,他曾说:“在这个数字时代,你总能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但在一个好书店,你能遇见不是你要找,但却能改变你生命的书。而一个真正伟大的书店,到处都充满了这样的书。Strand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书店,没有任何书店像它。它也从来没有退化成某些书店,是那样不朽,对纽约和这个世界来说是多好的资源。”

在Strand的不朽里,不仅有弗雷德的疯狂,还有南希对书店的革新。

工商管理学硕士毕业的她,坚信Strand需要被现代手段引领着前进。从25岁开始,她在Strand工作的30多年时间里,办网站、开快闪店、打造周边产品、开发公共空间、举办活动、婚礼、派对、鸡尾酒会,甚至还创立了定制藏书(books by the foot)部门,一卖就是一书架或者一面墙的书——这个部门是如此成功,它帮电影《美丽心灵》找1950年代的数学书,给电视剧《监狱风云》设计监狱图书馆,替曼哈顿那个有35间房的人设计35个图书馆。

南希开发的这些副业,最多时能构成书店30%的收入。在弗雷德郁闷地说亚马逊要统治全世界时,南希始终相信独立书店有未来,而她也带着Strand逆势而上,实现了每年7-10%稳步的盈利增长。只是弗雷德始终讨厌给书店装空调,《华尔街日报》调侃到,也许弗雷德就是喜欢叠到天花板的书架间,那种热得令人窒息的感觉。

父女俩调和的管理,随着两年前弗雷德的去世而结束。现在,只剩南希一个人了。

1938年的Strand 图片来源网络

熔炉

终于熬到2020年6月22日复工,可真正的噩梦才开始。

南希以为纽约要恢复正常了,就一口气雇回了约55个员工。可两周过去了,店里几乎没什么顾客,就连纽约地铁都因为乘客数量急剧下降而面临破产,南希再次紧急解雇12个工会员工。她解释说12个员工每人每月就需要她支出5200美金。算下来,政府那一两百万工资救助金最多只够帮书店再撑2-4个月。

但员工们不这样想。他们也经历了三个月的隔离、暴乱和生活的压力,借着再次解雇,所有的负面情绪迅速转化为对南希的愤怒。在Strand工作了18年的工会管事威尔(Will Bobrowski)形容南希愚蠢、残忍、善变,把大家复工的热情都浇灭了。有人指责南希拿着救助金,不是雇回员工,而是去买独立书店死对头,亚马逊股票。

2020年4月6日到9月1日之间,和父亲一样不按套路出牌的南希购买了167次股票,其中22-60万美金是亚马逊的。员工们在互联网上掀起反对南希的浪潮,甚至在书店门口集合抗议,让南希自己在店内欢迎顾客。

至于南希到底有没拿救助金买股票,工会管事威尔说:“我作为工会代表,从来没有这样指控过她,说实话,我也不认为她会那样做。”

在底层员工着火时,南希还开除了不少中层经理,其中包括配送部经理兰迪(Randy Sterling)。在书店工作了14年的兰迪猜可能是他最开始和很多经理一样,因为害怕感染而拒绝上班,南希就借此机会,大量辞退她不喜欢的经理。总经理埃迪(Eddie Sutton)也离开了。30年了,埃迪一路从扫地工做到总经理,从辅佐弗雷德再到南希,把这里当作家一样。没人知道他和南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工会员工尤(Uzodinma Okehi)看来,这场抗议存在另一种可能:“在美国有很多阶层问题,有时候员工只是妒忌她是一个千万富翁,妒忌她天生继承了这样一家店,就觉得她不配。在这事上,双方都夸大其词,里面有太多闹剧,他们应该去拍真人秀。”

关于Strand内部这些像野兽的员工,弗雷德在世时也爱拿他们开玩笑。有时,新招的员工一过试用期,马上就从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绅士,变成扎染衫和穿孔耳环附身的哥们,弗雷德说:“这是我昨天刚雇的那个人吗?”

尤说自己刚来书店的时候,有次几个员工打架,沿着一条街打下去,把门口一排排小车上的书全打翻了,所有人都在尖叫。他说Strand现在没那么野了,可我到Strand配送部的时候,还是看见了安杰尔,那一头黑纱加贝壳的头饰,让人一时间搞不清眼前是个阿拉伯王子,还是个黑帮打手。他的拳头上全是钢片、柳丁、指环,全身也是一样的叮叮当当,黑乎乎。

左边是安杰尔,右边是尤 图/陈腾

可能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弗雷德在1970年代亲自设计的那个著名的应聘小测验。他会开出10本书名,10个作者,让面试者做连连看。试题里面曾出现过波伏娃、约翰·罗斯金的《威尼斯之石》、《奥德赛》、但丁的《神曲》、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记》、亨利·詹姆斯的《鸽翼》等等。弗雷德有时还会调皮地让其中一本书对不上任何作者。

就像他收各式各样的旧书一样,他也想把员工库塑造成大熔炉。

尤呢,今年43岁,从隔壁的纽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毕业,在Strand工作了13年了,平时在发货部门打包寄书。他说Strand给他提供了一份安稳,让他不用为了金钱写作。和他曾经工作过的巴诺书店不同,Strand不仅帮他交很好的保险, 2015年他出版新书《结束了,洛克威尔》(Over For Rockwell)时,Strand第一时间就上架了他的书。

尤平时在配送部,但也会帮助推荐书 图/Strand书店

尤并不是第一个在Strand搬书的作者。书店历史上最出名的雇员,是日后成为了美国朋克教母的Patti Smith。1974年,28岁的她曾在Strand工作过,但她讨厌那份工作——可能是因为她呆的地下一层有蟑螂和老鼠。但现在她签售的新书被摆在了Strand最最入口处。

Strand也不只收高分文艺选手,比如配送部经理兰迪原来是学厨的。小测验嘛他说自己撑死了做对3个,就因为不是太爱读书,但他喜欢幻想和儿童书籍,推荐个苏斯博士可爱的儿童绘本还是没问题的。在面试的时候,他说:“我是个大块头,乐意干重活,可以把我放仓库搬书吗?”他觉得自己被雇,可能是因为性格好。

爱放狠话的工会管事威尔呢,他说自己刚来纽约时就是个笨蛋,22岁的他顶着个在世俗眼里毫无用处的物理学本科文凭,四处求职,到处碰壁。结果竟然在文科员工扎堆的书店,以理科选手的绝对优势胜出。他说小测验对他来说并不难,从此他就在地下室常年畅游:神经科学、计算机、音乐、历史,经常触碰那些已经被人们彻底遗忘的19、20世纪书籍,看口味给他们定价,快乐得不能自拔。

幸存者

面对这一大熔炉的野兽们,弗雷德总能和他们处在一起,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是野兽。他最喜欢的艺术家是野兽派画家亨利·马蒂斯,并且从小就爱破坏消防栓,当街放火,然后看着咿唔咿唔火急火燎赶来的消防员们束手无策、只能气急败坏地驱散熊孩子们。

熊孩子长大后坐在旧书收购桌上,手下们钱不够花的时候就去桌边找他借,数额从几十到万把美金不等。他从不需要员工签字条,也不收利息,威尔说:“哪个老板能做到这样!”

我问威尔找弗雷德借过多少钱,都干嘛了。他突然就从一个好斗的谈判工会管事,变成了一个被搓中小九九的男孩。他说:“哦,我有次借过一千。那次我电脑坏了,买台新电脑要800美金,然后我还需要200美金来付电费啦、网费啦等等各种费。但有的人借过一万,疯狂吧。”

和我视频的时候,威尔背后挂着列宁的照片,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作家是马克思,是个热烈的马列主义者,天然地反抗阶级差异,但他十分喜欢弗雷德。借钱给员工只是其中之一,弗雷德还会帮有毒品问题的人找到合适的帮助中心,资助老年人慈善项目,喜欢捐钱。弗雷德用他独特的方式,消解了马克思定义的阶级斗争,甚至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他在《共产党宣言》里写的理想社会:每个人应该贡献自己的所能,每个人应该获得自己的所需。

但越是经历过弗雷德那种老式的人情管理方式,就对南希的管理越不适应。2011年,逐渐掌权的南希曾试图大幅削减员工福利,威尔形容南希满脑子都是她的MBA理念,总想着削减成本、增加收入,完全不懂得尊重人。借钱的事,南希掌权之后就再也不可能了。弗雷德在2017年接受美国国家公共电台的采访里,说南希的管理是不容忍任何平庸、欺骗、撒谎。

无论如何,结果是威尔说,我愿意努力帮弗雷德赚钱,但是我不想帮南希赚钱。长期以来,很多像威尔这样在Strand工作了二十年、甚至四十多年的老员工,帮助稳定着书店的运营和气质。但如今,后院暗潮汹涌,前庭销售惨淡,连9月的开学都没让情况好转,南希的噩梦终于成为了现实——书店撑不下去了。

她常跟人们说,Strand是盛极一时的书街唯一的幸存者。1890年到1960年间,人头攒动的四大道,曾聚集着48家书店,大多是旧书店,也大多由犹太人所开。它和周围涌动着的画廊、影剧院、音乐俱乐部、蠢蠢欲动的思潮和放任自流的艺术家们一起,共同孕育了格林威治村。荣耀的历史留下俯拾即是的名字:威廉·福克纳——曾在书街搬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伦·金斯堡——常在Strand逛荡的“垮掉一代”精神领袖和诗人,等等。

夜晚的Strand 图片来源网络

背着逝去书街的辉煌和野心,背着爷爷爸爸一辈子的爱,执掌着时光琥珀的她惊慌、害怕、孤单。

她想起了自己在Strand长大的时光。5岁她就会帮店员削铅笔了,或者小皮鞋吧嗒吧嗒地踩着老旧的木地板,去看各种糖果色的童书,受宠若惊地知道,只要她喜欢,就可以拿任何一本回家。读书读得痴迷的时候,有人会来跟她说:“南希,吃晚饭喽。”上学后,有老师问南希买书,弗雷德就会把书一本本找好,让南希免费带去学校。16岁了,她开始在店里兼职,接电话,收银。长大后,她有时候会犯傻地想:如果我是个医生会怎样呢?但不,她只想在Strand工作,没有比书店更好的地方了,就像爸爸常说的,在书店工作是全世界最好的工作。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只剩24小时了,你会做什么?”曾有记者这样问南希。

“我会呆在书店。我爱这儿,我真的爱。”

这点像她爷爷。1927年,贫穷的立陶宛移民本杰明在26岁时创立了Strand。开店两年后,书店便迎来了长达十年的大萧条。据《纽约时报》,他当时为了保住书店,把店当家,在店铺背后的小床过夜,把年幼的儿女送去寄养。但妻子很快因病去世,本杰明积压了两三年店租未付。他硬撑着,直到好心的房东宽限了他的店租,才让Strand渡过绝望。

59年了,Strand也长成了南希内心那柔软、火热的存在,为了维护书店,她不惜成为员工眼里那个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近乎冷酷无情的人。与那个总能简洁幽默地讲述一切,总能被人所爱、也爱人的老店主弗雷德相比,南希并不左右逢源、圆滑玲珑——她总是孤独地在战斗。

可疫情、危机不相信个人主义。

2020年10月下旬,南希第一次召集起所有人,拿起麦克风,站上高台:Strand情况危急,恳求大家能暂时搁置不同,同心协力,帮着她一起救Strand。

“南希讲着讲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尤说。无论这些父亲留下的老员工们,是否被她伤过了心,是否理解南希,她的真诚再次把大家的心聚回Strand,那个三代人一起打拼下的、所有人都深爱的书店。尤说,“听完后我们就想,现在我们放下一切,一起来救书店!”

几天后的10月23日下午,她在社交媒体上挂出了求助信:

“书店因为疫情,销售额相比去年已下降了70%,生死存亡就看接下来几个月了…我曾看着我的爷爷和爸爸并排着在收书处给旧书估价,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书店的经济情况会糟到,我必须要写信给朋友和忠实的顾客求助。写这封信令我痛心,但这是我们现在的困境了。我爷爷和爸爸这一辈子,每周6天,都在这个书店工作,我不相信他们希望我一点抗争都不做,就放弃。为了我们共同热爱的印刷世界,我会全力以赴。”

在这封信的结尾,南希留下了自己办公室的直线号码和公司个人邮箱。

过山车

南希预期会有一些帮助,但完全没有料到,只半小时,书店官网就被挤爆,48小时内,5万订单成交,是平时的80倍;收货地址不仅写着纽约,还有新加坡、米兰等世界各地;有人一口气买了197本书;有人给她寄了支票;有人给书店送免费披萨和咖啡;源源不断的读者冒着疫情到书店门口大排长龙;赶来的不只有纽约市长,还有那个8年前从书店偷了威廉·布莱克书的人——这次他不仅奉上了忏悔的小纸条,还附上了20美金。南希说:“天啊,简直像坐过山车,涌来的爱把我彻底击倒了。”

书店外排队的人 图/陈腾

来自偷书人的道歉 图/Strand Instagram

这份爱从来都是双向的。书店内,常年贴着巨大的红白标语“请问我们”,或者亲切的小标语“欢迎你,爱书人”。和博学友善的店员们一起,书店创造了一种氛围,让人觉得即便不消费,进来读也是好的,Strand欢迎所有人。

2020年11月初我到Strand,看见了在门口浏览打折书的约翰。他沿着一排一排的小推车细细看过,全然沉迷在书架间。约翰戴着口罩却露出了大鼻子,讲话有时哆哆嗦嗦,脏脏的大衣不仅布满了漏透寒风的洞,还装着一本《铁十字战鹰》——二战德国空军中将阿道夫·加兰德写的传记。他说自己这一生都喜欢阅读,喜欢文学、历史和哲学,喜欢莎士比亚、爱德华·吉本和亚里士多德。在日常的流浪、找住处、付各种费用的琐碎之余,把这些书都细细读过,对他来说很重要。

左边是约翰 图/陈腾

我问他姓什么呢?他说,我还是别告诉你了,因为我是好几年前皇后区一桩谋杀案的主要证人。但他可以告诉我的是,他认为Strand是最好的书店,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其它地方找不到的。

书店里穿着贫寒的不只约翰。在一楼,有个女人斜靠在书架上,软趴趴地沉浸在一本砖头书的最后几页,身旁放着三个回收瓶拾荒袋,脚蹬着褴褛的鞋子。我又走到二楼,看到一个穿着像建筑工人的西班牙裔矮小男人,在着迷地翻着珠宝类的书。

读书的拾荒者 图/陈腾

这种平等与包容,可能也跟南希爷爷的平民出身有关。本杰明17岁到纽约打拼时,也是最底层的工人,做过木工、地铁工人、邮递员、布料销售,但正是每天午餐时狂热地爱上了去书街看书,才有了后来的Strand。

而在大萧条时期成长起来的弗雷德,年幼时是在寄养家庭渡过。2017年父女俩共同参与了格林威治村口述历史记录,女儿说弗雷德当时在寄养家庭,最困难时只能吃别人剩下的食物。每到周末,孩子们会得到小奖励,弗雷德可以在黄油烤面包和碎屑蛋糕里选一种,只能选一种,南希问他喜欢哪种,他说自己两个都喜欢。也许是因为童年的记忆,弗雷德一生坚持“要照顾好顾客”,坚持让店铺保持点粗糙样,以免太精致了吓跑顾客。正因为此,被Strand吸引的,才不只是写作者、艺术家等知识分子,也包括了流浪汉和各种奇形怪状的人,只要他们想看书。

从二楼下来后,我看到有个女生似乎在和前台的工作人员讲价钱的事。这位29岁的哲学女博士凯瑟琳(Katherine Belle Merr),每周坐地铁去Strand四次,经常逛的就是门口的旧书打折小车。她说:“原来这些书是1美金起,你可以淘到很好的宝贝,但是现在变成了2-7美金,不是太好。”

但是凯瑟琳的抱怨南希没听见,她没听见的,还有员工们的抱怨。

突然蜂拥而至的订单,按书店正常运力来说得发160天,南希雇回了更多员工,自己也和大家一起每周6天,每天工作9-12小时,找书、打包、寄书。她说大家的爱让她更想要战斗。一个月后就是感恩节,为了让大家在那之前收到订单,她天天都在发货部门,努力帮大家提高效率。可在此之前,她几乎从来没在发货部门出现过,而员工们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做事方式。有时,她会告诉大家椅子该摆哪里,桌子要换一张,桌上放太多笔了,或者我们要学习亚马逊的订单处理——就像妈妈照顾婴儿般事无巨细。

涌入的订单和感恩的南希 图/Strand书店

尤说他尊敬南希如此愿意亲力亲为,只是她一直在帮倒忙。有一天,南希说要帮忙打包,她拿着一篮子书到自己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员工们瞧着她打的包,面面相觑后沉默了。等南希离开后,员工们把她打的包全部拆开重弄,因为她没在包装内夹硬纸板,图书容易在运输途中损坏,但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讲。

威尔呢,天天接到员工们的抱怨,说南希有时突然出现,然后就开始给大家下各种各样的命令,“她根本不明白大家是怎么做事的,她简直疯了。为了让书店运转起来,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需要她干涉。”

也许在所有的变化中,最大的莫过于旧书收购被暂停了,但最近刚出的畅销书还是卖的。

曾经,弗雷德坚持把这张烙印着书店灵魂的收购桌摆在入口处,他想让顾客看见Strand总在进书,也想看见每一个进店的客人。但南希觉得桌子占用的空间,可以多摆1000本书,父女僵持不下的时候,弗雷德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地盘。有一天弗雷德休假,南希就把桌子移到了大厅最尾端,弗雷德时代进入尾声。而现在,旧书收购已暂停快10个月。

经过Strand的圣诞老人 图/Strand书店

弗雷德曾说书街最终陨落,不仅因为上涨的店租,也因为店主并不花心思培养下一代——在48家店里,只有两家书商的儿子继续开书店,因此弗雷德很早就开始培养南希。可是他该如何做,才能把他对旧书、对人的独特记忆和情感,复刻式地传给下一代,更别说复刻他那从15岁开始,就因收一堆堆旧书而被划伤的兴奋手掌、和那常常被宝物刺激得要窒息的心脏。

2017年6月,他谈起放手的伤感,为自己没办法再亲力引导店铺而伤心。临终前三天,他和南希说,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来找我帮忙。没忙可帮的时候,他自己忙:235,238,240,不是数数,而是在数书。2018年1月3日,弗雷德与世长辞,身着Strand经典款T-shirt,终于脱下了他一生在书店服务顾客时所穿的衬衫领带。在书海中遨游的一生,他最后选择了一直向往的归宿:大海。

求助信发出后两个月了,跌跌撞撞,南希带领着书店跨过了圣诞购物季,进入销售淡季之时,病毒再次卷土重来,纽约州疫情重新冲上高峰,每日新增过万病例,同时纽约州1月4日刚确诊了第一例变异病毒。

2020年12月25日,南希向读者们发出信息:“有时候,我会忘记在我们93年­­的历史里,Strand曾触碰过多少人的心。但过去几个月提醒了我,这个由我祖父开启的遗产,对纽约客和全世界的书籍爱好者来说,是有个人意义的。随着很快就要再次到来的封城,我们和其它每一个小生意一样,正在准备着。我承诺,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Strand活下去。”